《桂 落 时 节》
文 / 田 渊
庭中那棵金桂,昨日还缀着碎金似的花簇,今晨却落了一地。说是落花,倒更像是泼溅的朱砂,斑斑点点凝在青石板上,被夜雨浸成暗红。廊前的金银花架渐渐露出瘦骨嶙峋的脉络,曲蔓虬结着,在风里微微颤动。唯有窗台那盆虎刺梅,还擎着星星点点的粉红,像不肯熄灭的灯盏。墙角的枫树梢头,已悄悄染上薄霜般的淡紫。
风穿过廊子时,带着清冽的桂子残香。雨脚细密,敲在瓦上似远近的私语。这般光景总让人恍惚——原是中秋又近了。
长街两侧突然冒出卖月饼的摊子。铁皮盒包装的摞得齐整,烫金商标华贵而闪着冷光,却少人驻足。倒是油纸包裹的农家月饼摊前围满了人,焦黄的饼皮微微透出油渍,芝麻馅的醇厚甜香混着火腿糖浆的焦香,在潮湿空气里酿出暖意。人们俯身挑选,与摊主絮絮地说着斤两,铜钱般的月饼从粗粝或纤细的手中递过,装入环保袋时还冒着温热。
这寻常的市井画面,竟让我想起幼时在乌蒙山深处山村老家的月夜。老木方桌抬到院中,刚出炉的月饼堆在青花瓷盘里,刀刃切开时能听见酥皮碎裂的轻响。外婆总要把最大的那块供在月神牌位前,说让远游的魂魄也尝到今年的新麦。那时不懂她凝望月轮时的沉默,如今隔着岁月回望,才明白那目光里盛着多少未说出口的等待。
千百年了,这小小的圆饼何止是糕点?分明是月下递送的密码,用甜咸测量归途的远近,以酥软铭刻团圆的刻度。纵使江河改道,星移斗转,总有些东西如故道暗河,在血脉深处静静的汩汩流淌。你看那提着月饼匆匆归家的背影,看那异地视频通话里同时举起的酒杯,看快递车里成箱的乡愁奔赴四方——原来团圆从来不是围坐一桌的物理形态,而是知道在某个坐标上,永远亮着为你保留的灯火。
秋风渐紧,卷起几片早凋的梧桐。霜色正在赶来的路上,枫叶将红得更深。万物都在奔赴各自的凋零与新生,如同这循环往复的节气,如同民族血脉里永不褪色的执念:纵使身在飘蓬,心仍向着月光指引的方向,把离散活成另一种相聚的形态。
临虚倚栏,秋风飒爽。且让思念在秋风里抽枝展叶吧。待最后一粒桂子落入泥土,新的花期正在霜的背面悄悄酝酿。
乙巳中秋之际,毕于春城卢瓦堡竹风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