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张龙才

每座城都有自己的记忆，芜湖古城便是时光在青弋江畔写下的一首长诗，砖瓦为韵，巷陌成行。

——题记

我总以为，一座城有一座城的呼吸。北方的城郭，是铁马金戈的将军，眉峰间凝着历史的霜雪；江南的市镇，是吴侬软语的闺秀，眉眼里含着水月的清辉。而芜湖的古城，却介于这两者之间，在岁月的长河里沉淀出一种独特的气质。它不像一个棱角分明的遗迹，倒更像一卷被时光浸润得边缘微卷的、墨色氤氲的古画，悄然铺展在青弋江的臂弯里。它不言语，只用那斑驳的砖影、幽深的巷陌、以及空气里浮动的、若有若无的旧日气息，织成一张温柔的网，等待着某个有心人，在步履交错间，心神一恍，便跌入那被岁月打磨得温润如玉的过往之中。

那街巷，是古城最绵长的叙事。脚下的青石板，被无数晨昏与步履磨得光润如玉，雨后方过，便泛出一种幽深的、仿佛能沁出墨色的光。那湿意是沁骨的，带着江南特有的、梅雨时节的缠绵，一丝丝渗入砖缝石隙，滋养着墙角那些茸茸的、执拗的青苔。它们像是岁月这位无声绣娘，用最细的针脚，在古城的基础处，绣出的暗绿纹样。巷子是窄的，曲曲折折，仿佛没有尽头，每一步都踏在历史的脉络上。两旁的粉墙，多有剥落之处，露出内里深浅不一的赭色，如同老人脸上慈祥的皱纹，每一道里都藏着风霜雨雪的故事。马头墙静静地立着，高低错落，在狭长的天空上，剪出沉默而庄严的轮廓，守护着这一方天地的静谧。

这儿的幽静，是需要侧耳倾听的。它并非空无一物的死寂，而是一种被市井烟火气温柔包裹着的、内里的沉静。你若驻足，便能听见那极细微的、仿佛从时光深处渗出的声音：或许是哪家院落里，一棵老桂树的叶子，飘然坠地的轻响；或许是邻家厨房，传来隐隐的、切菜的笃笃声，带着人间的暖意；更或许，只是风穿过空巷时，那一声悠长的、几乎无法察觉的叹息。偶尔，有自行车的铃铛"叮铃"一声脆响，从巷口划过，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，漾开一圈涟漪，旋即又被更深的寂静吞没。这声响，非但未打破宁静，反倒像在一首古老的琴曲中，偶然拨响的一个清越的音符，让你更清晰地感知到那旋律的深邃与绵长。

目光越过那些虚掩的木门，门内偶见一方小小的天井，几盆花草，绿意盎然，生活的情趣便在这方寸之间悄然绽放。那厚重的木门，门环上铜绿斑驳，像是凝固了许多未说出口的家长里短与悲欢离合。望着这紧闭的门扉与静谧的院落，我竟有些怔忡了。恍惚间，仿佛能看见昔日的书生，挟着诗卷匆匆走过；能听见往昔的商贩，那拖着长音的、韵味十足的叫卖声。这现实与幻象的边界，在这迷濛的光影里，变得模糊不清。不知是我这今世的游人，在窥探前朝的旧梦；还是那旧梦深处的魂灵，正隔着时间的薄纱，在悄然打量着我这不速之客。

这无端的惘然，便牵出了更悠远的遥思。这座古城，怕是早已看惯了千年的舟楫往来，听惯了无数的南腔北调了罢。它像一位入定的老僧，任身旁的江水滔滔、世事变幻，眉宇间依旧是那副慈悲而淡然的神情。我想象着，在某个明代的午后，或许就有一位本地的学子，在此间长巷中徘徊。他或许刚读完一卷诗书，胸中怀着"兼济天下"的抱负，也萦绕着"独善其身"的退思。他看着这斑驳的墙影，踏着这光润的石板，一腔的少年心事，无从寄托，最终是否也化作了一声对岁月悠悠的感慨？那感慨，早已散入风尘，但那心绪的微澜，是否还萦绕在这巷陌的空气中，被我这偶然闯入的后人，在心弦上感应到了一丝轻微的共振？这古城，真像一部摊开的、无字的史书，砖瓦是它的文字，巷弄是它的章节。它记录过徽商鼎盛的繁华，也承载过兵燹战乱的伤痛。它什么都经历过，刻骨铭心；却又什么都放下了，淡泊宁静。它将那所有的辉煌与沧桑，都沉淀为骨子里的一份从容，一种近乎于道的、巨大的安详。

忽然想起古人所说的"小隐在山林，大隐于市朝"。这芜湖古城，虽处繁华之侧，车马之声隐约可闻，但其间流淌的安然之气，却自有屏蔽喧嚣的力量。那些在俗世中奔波劳碌、心为形役的人们，那些被欲望与焦虑炙烤得口干舌燥的灵魂，若能来这巷子里静静地走上一程，触摸这冰凉的砖石，感受这缓慢流淌的时光，那紧绷的心弦，怕也能被这古朴的氛围，一寸寸地安抚、松弛下来罢。正如哲人所言，我们追求的幸福，或许不在遥远的他方，而就在这"此刻"的静观之中。在这充盈着历史回响的静谧里，连那一点现代人的浮躁与彷徨，都仿佛被这宽厚的老墙吸纳、化解了。这里的旧，不是腐朽，而是一种生机；它不拒绝新时代的脚步，却为你保留着一处可以安放疲惫心灵的故土。

不知不觉，日影已然西移。最是勾魂摄魄的，便是这古城的向晚。夕阳的余晖，懒懒地斜照过来，给粉墙黛瓦镀上了一层温暖而陈旧的金色，仿佛陈年的琥珀，光泽温润而内敛。先前那些清冷的色调，此刻都柔和起来，融化成一片朦胧的光晕。然而这暖意是短暂的，如同一个美好的梦境，总是醒得很快。夜色像一滴巨大的、清冷的墨，从屋檐角、从巷子深处，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。

家家户户的窗棂间，开始透出点点灯火。那灯光是昏黄的，透过古老的窗纸，变得愈发柔和，像一只只惺忪的、饱含睡意的眼睛。它们零星地点缀在深蓝色的暮色里，倒映在青石板路面的浅浅积水里，形成一团团颤动的、温暖的光晕。这些光晕彼此呼应着，连成一条幽昧的、指引归途的灯河，在沉静的街巷中流淌。远处似乎飘来淡淡的饭香，夹杂着傍晚的烟火气，让这座古城在厚重历史之外，更添了几分人间温情。唐人诗句中的意境蓦然涌上："雨中黄叶树，灯下白头人。"此情此景，虽无雨也无白头人，但那灯火与暮色交融出的、那份属于家常的、温暖的寂寥，其韵味竟是如此贴合。

晚风里的凉意渐渐深了，带着江水与泥土混合的气息。我挪动脚步，是该归去了。这画卷，再令人流连，也终须卷起。

转身离去时，我终忍不住又回了一次头。那长巷、那老墙、那马头墙的飞檐，都已沉入愈发浓稠的夜色里，轮廓与夜色融为一体，分不清彼此。只有那几盏零星的窗灯，还固执地亮着，像是古城不肯沉睡的、温柔的心跳，在沉沉的夜幕上，点染出最后几笔暖意。我带不走这里的一块砖，一片瓦，却仿佛将满城的古意，那墨色淋漓的、带着时光温度的旧韵，都妥帖地收在了心底。这芜湖古城的旧韵，清清淡淡，却又沉甸甸的，大约是要随着我，走入往后无数个平凡的日子里了。往后的岁月里，每当感到喧嚣扰攘，闭上眼，想必这古城的巷陌灯影，便会悄然浮现，为我守护住一份内心的、亘古的宁静。

附诗一首：

七律·芜湖古城怀古

文/墨染青衣

青弋江边古镇幽，粉墙黛瓦忆春秋。

马头墙外云千载，石板街前雨一瓯。

往昔商帆随浪去，今朝灯影伴人游。

时光不语沧桑在，唯见清波日夜流。

【作者简介】

        张龙才，笔名淡墨留痕、墨染青衣，安徽芜湖人，爱好文学，书法，喜欢过简单的生活，因为 简简单单才是真，平平淡淡才是福。人之所以痛苦，就在于追求了过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。懂得知足的人，即使粗茶淡饭，也能够尝出人生的美味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