才转过一道山弯,整片九华秋色便毫无保留地铺展在眼前了。那是一种教人屏息的、秾丽而又庄严的绚烂。山峦的底色是苍青的,像是亘古的沉墨,而秋霜这位最高明的画师,正以枫树为笔,蘸饱了最炽烈的朱砂与赭石,大块大块地挥洒上去。间或又有几株明黄的银杏,几丛犹自青翠的松柏,错错落落地点缀着,仿佛一匹巨幅的缂丝,华美中自有一种沉静的秩序。山间的空气是清冽的,吸入肺腑,有种薄荷般的凉意,却又隐隐浮动着檀香与草木朽叶混合的气息,古老而幽远。
我们的脚步,不由自主地被那尊巍然屹立于群山之巅的“金地藏”大佛所牵引。他通体由青铜铸就,外贴真金,那金色并非浮华耀目,而是一种内敛的、沉静的辉煌,与秋日温煦的阳光融成一片。愈是走近,愈觉其宏伟迫人。他慈眉低垂,唇角含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悲悯,那般静静地、永恒地凝视着脚下的万千众生。我仰望着,只觉得自身的渺小如一颗尘埃,然而心中却并无惧畏,反被一种广大的、温和的宁静所充满。那仿佛是一种无声的许诺,一种超越形相的慰藉。缭绕的云雾不时拂过佛身,恍若天界的香火,而那澄澈的秋空,正为他展开最无瑕的蓝丝绒背景。
从这现代工艺与信仰凝结的巨构,转而步入山中那些古老的庙堂,便如同走入了一部厚重的史书。那苔痕斑驳的石阶,那被无数朝圣者的步履磨得光润如玉的门槛,都在诉说着岁月的绵长。我走进一座古刹,殿内光线幽暗,唯有长明灯的火苗,在慈悲的佛面上投下温暖而跳动的光影。空气里弥漫着经年香火的味道,深沉而馥郁。那巨大的木柱,彩绘虽已黯淡,却更显出一种朴拙的力量;梁间或许还悬着唐宋的铜钟,静默着,却仿佛蓄满了历史的回响。我看见许多香客,有白发苍苍的老妪,有神情恳切的青年,他们虔诚地跪拜,口中念念有词。那一刻,你忽然明白,这建筑的厚重,不止在于梁柱砖石,更在于那千百年间,无数人于此寄托的悲喜与希望,那是一种生生不息的、关于信仰的传承。
夕阳西下时,我们开始下山。回望来路,九十九座山峰在斜晖里幻化成一片金色的莲海,而那尊大佛,依旧在莲台中央,散发着柔和的光。此行于我,不只是一次眼目的盛宴,更是一场心灵的沐浴。这九华秋日,这金身古刹,已将一份清凉的觉悟,悄然种在了我的心头。